第壹千三十八章
大明文魁 by 幸福來敲門
2019-5-19 15:56
把柄
乾清宮裏,天子與林延『潮』商議仍在繼續。
天子倒是輕松,他順手拿起榻邊小幾上的壹本線裝書,口吻之中帶著調侃道:“朕今日讀漢書其中有壹卷言,儒家者流,蓋出於司徒之官;道家者流,蓋出於史官;陰陽家者流,蓋出於羲和之官;法家者流,蓋出於理官;名家者流,蓋出於禮官;墨家者流,蓋出於清廟之守;縱橫家者流,蓋出於行人之官;雜家者流,蓋出於議官;農家者流,蓋出於農稷之官;小說家者流,蓋出於稗官。”
“而林卿妳主張通商惠工,是什麽主張,是商家嗎?難道出於司農之官?林卿莫非有意從翰林院改至戶部?”
林延『潮』能說,經濟科學就是社會科學中重要壹支嗎?任何學派沒有不研究經濟,從道家的黃老之術,儒家恢復周禮的井田制,法家的利出壹孔,揚朱的壹『毛』不拔,以及墨家兼愛交利。
理論與經濟不分家,各自學派提出國策。
林延『潮』言道:“臣之學承自子貢,子夏,荀子壹脈,只是子貢,子夏,荀子都是孔子門徒,但為理儒所貶罷了,算是最不成器的壹道。”
聽林延『潮』如此‘自謙’,天子不由大笑道:“是嗎,依朕看來,妳是雜家,當為禦史!”
雜家是什麽學派都略通壹點,比如秦朝的呂不韋。
林延『潮』心底不認同,但見天子龍顏大悅也不反駁,又道:“聽聞雜家的呂不韋出身商人,而臣也主張通商惠工,故道近於司農,陛下如此之說,臣也以為然。臣以為財乃國家之本,縱觀歷朝歷代之敗亡,都離不開財貨二字。”
這壹句話倒是說到天子心底去了,眼前之天子正是壹位視財如命的皇帝。與唐德宗有壹拼。
天子想了想道:“通商惠工之事,先秦儒家卻並無所載,妳說是出自陳亮,葉適,但從古至今都沒有這個做法……。”
林延『潮』道:“陛下,從古至今成功之事,未成之事,我等怎麽說都沒用,但成功後,待臣不用說,人們都會蜂擁而至。”
天子將傷腿緩緩挪至榻下,坐直身子來。天子喝口茶,但見林延『潮』目光堅定不移,壹副固執的樣子,令他不由想起當年張居正在自己面前推行新政變法的樣子。
天子欲言又止,想了想才道:“此事朕知道了,對了,妳這壹次保薦徐貞明起復。他倒是學乖了,在奏章裏說興修水利,改以屯種旱田,並以番薯,旱稻在京師試種,這莫非是出自林卿的主張,妳除了工商,還真通農事嗎?”
林延『潮』道:“農乃國之本也,與通商惠工並舉。農若不固,何以言商,年初臣獻陛下以番薯實在太過冒昧,不知番薯在北方不能過冬,現在臣吸取教訓,在北方試種,若是能得其法,那就是百姓之福,社稷之福了。”
說到這裏,天子點點頭,他欣賞林延『潮』心憂社稷,但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輕易相信大臣的皇帝,這些誇獎的話不會輕易出口就是。
生怕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,林延『潮』繼續道:“陛下北方多水田,少旱田,番薯之物可種於旱田或者山林上,十分利於北方耕種,放在南方多雨多水卻是顯不出其功效來。陛下或許以為番薯只是蔬果,不可以作為主糧,但是臣以為番薯至少可添為雜糧,起備荒之用。只要給徐貞明壹些時日,他日必然可成。”
“只要條件成熟,在京畿興以屯田,如此朝廷大可降低備用倉的倉儲,免遭鼠食蟲咬,有了足夠糧食結余,京師可以減少對漕運的依賴,稍減沿河百姓軍丁漕運之苦,朝廷也不用日日擔心遼東,宣大邊軍的缺糧之患……”
天子聽林延『潮』幾乎是在‘事無巨細’,‘不厭繁瑣’地說著,先是有些不耐煩,但聽到後面,卻卻覺得林延『潮』思維縝密,事事都想在自己前面,真不愧周密二字。
天子隨口問問,但見林延『潮』對答如流,如何屯田,如何備荒,如何管理倉儲,都是有壹套行之有效的辦法。
天子不由吃驚,然後不解問道:“林卿現在只是翰林,但如此『操』心國事,求得是什麽?”
林延『潮』擔心自己說的是不是太書面化了,讓天子聽不懂,但卻聽天子這麽說後,不由愕然壹陣,然後道:“陛下,這是臣應該作的事。”
天子失笑道:“朕是覺得林卿說的太瑣碎了。”
林延『潮』立即道:“這是臣的過失了,臣另行起草壹份奏疏給陛下就是了,但陛下番薯之事雖小,但在臣的眼底關乎於民生社稷,天下之事哪裏有壹件不是起於微末的,臣以為只要能夠事功,其實瑣碎壹些,也不為過。陛下……”
天子見林延『潮』於政事上無盡較真,壹定要將事情說明白的樣子,有時見自己『露』出疑『惑』的神『色』,立即加以反問然後解釋。
此刻連天子也不由心道,難怪朕聽聞林延『潮』在歸德為官苛厲,下面奏事時戰戰兢兢,不敢欺瞞,今日可以想當然了,連朕在他面前都不敢有片刻之分神。
其實朕也不是怕他,而是此人之意誌,無人可奪。若朕用他為宰相,在政事上恐怕反而要事事聽他的。不過他倒是從不過問朕的私事,譬如這免朝,以及立太子之事,他倒懂得如何遂朕心意,這又是他的高明,也是他的君臣之道。
見林延『潮』將事情壹壹道個清楚,條理之清晰,天子好生佩服,正要贊林延『潮』壹番,但想想他之政見,以後君臣間的矛盾怕還是不少。
最後天子有些無奈,仍是點點頭道:“好了,林卿,朕累了。”
林延『潮』當即告退,心底不免憂慮,是否自己的這壹番闡述,仍是無法打動天子,若真是如此,那麽徐貞明屯田的事,也就難了。
天子看著林延『潮』離去的背影心想,也是無妨,如林延『潮』如此大臣,就算自己用不上,將來輔佐太子也是可以的。
至於太子是皇長子,皇三子,天子倒是沒想。
經過乾清宮裏壹番勸諫後,林延『潮』心底忐忑,現在皇帝的意思,他也『摸』不明白,到底是要用自己呢?還是不用自己呢?
若是不用,自己回鄉教書,留著名世,憑著自己的關系網,以及為官數年的積蓄,日子過得簡直不要太好。
但若是天子要用自己,但卻沒有絲毫明確的暗示,這也是令人捉『摸』不透了,難怪說是聖意難測。
林延『潮』正出宮之時,卻見壹人半路截了自己,說了幾句話。
林延『潮』卻『露』出不屑之『色』。
原來此人是張鯨派來的,請他去見說張鯨有話與自己解釋。
林延『潮』只是冷哼壹聲,當即甩袖就走。對方連忙追上不住賠禮道歉,但林延『潮』就是不予理睬。
林延『潮』回府後,外面人就送來帖子,帖子上言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拜見。
林延『潮』看了帖子心底呵呵二字,錦衣衛指揮使,這要在嘉靖時,是何等顯赫的人物。
陸炳的赫赫威名,很多人都是聽過的。
但到了現在錦衣衛指揮使,就是提督東廠太監身邊的壹條狗。
以前錦衣衛的秘奏是可以直接上呈天子的,現在要經過東廠太監的手,僅說這壹條,錦衣衛指揮使手中就沒什麽權力了。
現在張鯨敢擺自己壹道,那麽自己還要給他身邊的狗有什麽好臉『色』,所以林延『潮』直接將帖子丟到壹邊,道了壹句:“不見!”
而錦衣衛指揮使,太子太傅劉守有,正在林延『潮』門前踱步。結果林延『潮』的門子當場給了給他餵了壹碗新鮮出爐的閉門羹,劉守有當場勃然大怒。
自己好歹也是壹品武官,但林延『潮』連這點面子都不賣給自己。
劉守有正要走,卻見林延『潮』的門子給他壹封信,讓他轉交給張鯨。
劉守有見了信沒有拆開,當下直接隨身帶了來到張鯨府上。
張鯨聽說劉守有在林延『潮』那吃了閉門羹後,也是動怒。
張鯨冷笑道:“好個林三元,當初他為了張居正之事,低三下四的來咱家這裏求咱家幫忙,哼,現在倒敢忘恩負義。他還記不記得,要不是咱家手下留情,他直接就死在詔獄了,哪裏有今時今日的風光!”
張鯨聲音尖銳,而劉守有也在壹旁添油加醋地道:“是啊,公公,林三元的良心都給狗吃了,仗義每多屠狗輩,負心多是讀書人。公公,妳看朝堂上那幫文官忘恩負義難道還少了嗎?”
“有事求我們的時候,滿是笑臉,沒事時候就和路人壹般,這樣的人必須好好收拾壹番,讓他們知道什麽是規矩。至於這個林三元別的不說,單說他與揚州梅家那不清不楚的關系,就足夠他吃壹壺的。”
張鯨皺眉道:“此事不要牽扯上梅家,要整林延『潮』,咱們多的是辦法。”
劉守有立即稱是道:“那就從歸德的舊事查起,再派人到他老家,家人親戚老師壹壹查過……”
張鯨心底冷笑,當初林延『潮』托自己將帖子從張居正的府上偷出來,這幾封帖子今日他仍壹直留在手上呢?這就是林延『潮』最大的把柄。
憑著這壹點,讓天子懷疑林延『潮』與張江陵有交情,那麽他後來的上諫之事,就成了私心之舉,如此林延『潮』就是欺君之罪。
憑著這壹點,林延『潮』就完了!劉守有還要派人去他老家查,真是多此壹舉。
想到這裏,張鯨正要發作卻想到,不對,之前林延『潮』還是服服帖帖,壹副討好的樣子,怎麽變的如此快?
這時候張鯨多了個心眼,壹問得知劉守有說林延『潮』有壹封信給他,立即罵道:“不早說,快呈上來。”
張鯨從劉守有手裏接過信來,但見信上很簡單,寫著三個人的名字,其余什麽都沒寫。
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‘劉淑娥,馬巴月,徐李氏’,但就是看到這三個平平無奇的名字,張鯨卻汗流浹背,手裏壹抖,信紙丟到地上。
劉守有從地上撿過信來看了,結果臉『色』劇變,最後嚇得跌坐在椅上。
林延『潮』寫的這三個名字,就是三個女人的名字。
但就是這普普通通的名字,為何能令張鯨,劉守有嚇成這個樣子?
因為這三個女人都是良家女子。當初張鯨為了討好天子,特意命手下人在京裏留意美貌女子。
因為是獻給天子的,那些『妓』女的當然是不敢找了,萬壹天子染了什麽病,張鯨,劉守有二人就gg了。但是良家女子未經選秀,是不能進宮的。
所以呢?
張鯨的手下壹旦發現有美貌的良家女子,就讓劉守有出面,依靠錦衣衛的權勢,威『逼』利誘各等手段將這些女子送進宮裏去服侍天子。
而這三個女子就是在天子墜馬前壹晚上給天子侍寢的。
所以……
這件事壹旦傳出去,張鯨,劉守有就完蛋了,死壹百次都不夠的。
所以張鯨,劉守有將此事嚴加保密,自以為弄的天衣無縫。
但他們不知道這證據,是什麽時候,被林延『潮』掌握到了。
劉守有驚怒交加連呼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,此事我親自督辦的,確保萬無壹失,這林三元是萬萬不可能知道。”
張鯨怒道:“都到這個時候了,還說什麽不可能?白字黑字寫在這裏,難道是假的嗎?哼,好個林三元,難怪此人敢在這時候翻臉!原來早就暗中盯上咱家,好,好,好!”
而此刻林延『潮』正在府裏,可以想象張鯨,劉守有知道此事後會有如何表情。
他留意張鯨的罪證已是很久了,雖說手上收集了壹堆,但對於張鯨今時今日的地位而言撓癢都不夠,沒有壹條可以扳倒他的。
但兩個月前自己面聖時聽張鯨『露』了口風,故而察覺到此事,於是他立即聯絡高淮秘查此事。
高淮雖然現在不在乾清宮當值,但是查到此事還是輕而易舉的,於是將消息透『露』給自己。
然後林延『潮』又讓丘明山找到這三個女子的家人,收集到口供人證後,幫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。
如此林延『潮』將張鯨,劉守有二人的把柄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。
要完蛋壹起完蛋,看看到時候誰慘!